一个在国外的初中同学给我留言：“张若虚的《春江花月夜》里有“青枫浦上不胜愁”，这个青枫浦说是在浏阳县南，我也一直在想这么美的名字景色如何，你可以去找找看。”我这个在加拿大的同学大概是热烈的加拿大红枫看腻了，忽而便生起了意蕴在汉字里的青枫浦上的乡愁。春江只得青枫，却和月夜清晖搭配得恰到好处；青枫堪待红，红枫无再青，这也婉转切合了光阴流水不复还的意境。

所有对《春江花月夜》的注解都提到青枫浦在今湖南浏阳县境内。蹊跷的是张若虚写的是长江边的春夜月色，他大概率没有到过浏阳河。青枫浦这普通的地名极有可能是长江上的另一处，如何就附会到了浏阳河上？我想这应该是诗圣杜甫的功劳。迟来的诗人驾舟从湘江溯浏水而上，乘着的诗情来到浏阳城南的青枫浦上。他看到浦上枫树已不在，于是遗憾地在《双枫浦》里写道：“辍棹青枫浦，双枫旧已摧”。但既使不是因为张若虚的诗意，杜甫也应该更是为了屈子而来，在那更古早的时代，在那诗歌的源头，屈原在这故人之地行吟：“湛湛江水兮，上有枫。目极千里兮，伤春心。”于是坐实了此青枫浦便是那不胜愁的地方。然而无论是青枫浦或者双枫浦，在现在地图上的浏阳河边都已经找不到了。

这天我一早开车往浏阳，其实早就有计划走一走浏阳河。湘东四水，浏渌洣耒，反而是离最近的浏水还没走过。虽然青枫浦的地名已佚失在岁月里，但我大约知道它所在的位置。浏阳市南边有一条叫浦梓港的小河注入浏阳河。所谓浦或浦口是指小河入江的地方，我想在这两流交汇的河湾便是当年杜甫泊舟登岸的地方。

一路向东，雨晴相间。我看到高速上竖着与湘北接壤的江西修水县的旅游形象广告。广告文字大概是：江西修水，黄庭坚的故里，陈寅恪的家乡。肯定有人对这文案无感，但我看到却有一脚油门直奔修水的冲动。我眼前浮现的是行书墨色晕染的悠修山水，以及缓缓铺陈开的文史故纸。其实陈寅恪出生于长沙，只是祖籍在修水而已。是长沙名人太多，不在乎被搬走了一位吗。我又想，以秋收起义和烟花爆竹而闻名的浏阳，是怎么遗失了那个镶嵌在“孤篇压全唐”的诗句里，承载过诗圣杜甫忧伤的地名呢。

早早从高速下来改走省道，贴着浏阳城的西缘由北向南直奔浏阳河。快抵达导航设定的目的地的时，我忽然看见路边河岸的草丛里有一墙粉壁。壁上写着文字介绍此地为樟树湾，其中有两段写道：“诗圣杜甫曾在此驻足，并留下千古名篇《五律·双枫浦》”，“浏城八景之一的“枫浦渔樵”就在樟树湾流域”。文字叙述这三公里长的“几”字湾的上游起点，就在两水交汇处的“枫浦渔樵”。算是得来全不费功夫，枫树已摧，还剩樟树，于是青枫浦变成了樟树湾。我有点得意我的直觉，不过我一直很信任它，因为只有它自始跟着我，其他的都是后来才来的。

浦梓港和浏阳河交汇之处仿佛浏阳城的域外之地。它将高楼大厦都市喧哗挡在外边，而域内空无一人，静谧一体。一条坑洼崎岖的土路往里延伸并分岔开来，路边茂竹修木隔开大小菜畦。我两次停车步行探路以确认车子能不能继续深入。我也看到有拆迁的民房废墟，想城市最终将无可抵挡地侵入这里。路一转弯，我看到了那座拱桥。有桥的风景必不会太坏，况且这桥静卧的河湾不是别处，它曾经叫作青枫浦。

周边有围挡，里边有拆迁的建筑垃圾。这是要进行开发的前奏。

在路的尽头，两水夹着陆地的尖角有一小码头。我见一老人在玩弹弓，上前询问当地人怎么称呼这个地方。潜意识里希望得到双枫浦或青枫浦的答案，但最后连樟树湾的答案也没换来。老人思索片刻说，好像没什么名字，一般就叫氮肥厂吧。我知道隔河对岸就是浏阳氮肥厂，之前我是从那经过的。见厂门上是王首道的题字，但门里边一片荒芜，厂子已经倒闭了。我感慨总有新名替旧名，直到无法探寻最初的模样。忽然脑子里蹦出一句：氮肥厂上不胜愁。

老人常常来这水边玩弹弓，自诩为老顽童，精神矍铄的确看不出有八十岁了。他暗示我可以给他拍一张引弹弓的照片，“到时候你可以以老顽童为题发表摄影作品”。我当然乐意让他摆出姿势，并迅速连拍了六、七张。暗自庆幸还好带着数码相机，如果是胶片，我是舍不得这么拍的。

拱桥是当年醴浏铁路的浏水大桥。醴浏铁路是把浏阳永安的磷矿石运到醴陵，后来磷矿枯竭，路也随之废掉了。这座桥被作为工业遗存保留了下来。我找到一处更靠近大桥的码头准备拍摄。

又有一老人本来在路边唱歌，见我支起脚架便靠拢过来，问我是不是专业摄影师，我回答只是业余爱好。于是自我介绍他跟随大哥搞过十几年摄影，并热情地比划着给我上摄影课。比如光圈要随着光线变，比如逆光拍风景会很黑，拍人像用光最要讲究，差一寸都不行。他说拍桥不能只站在一个地方拍，这桥有几十个角度可以拍的。最后总结的一句更是直接把我摁在地上摩擦：“还是过去拍胶卷的有真本事，现在的都不行了。”刚刚我还庆幸带了数码相机，现在又懊恼为何只带了数码相机，要不然还可以抵挡一下。忽然觉得，杜甫为何必须是中学语文课本上的那个形容，仿佛眼前这个谢顶的老头化身诗人，摇头摆手，放歌纵酒。

不过我还是听从“怪老头”教诲，决定去大桥上寻找别的拍摄角度。从护坡树丛里攀上路基，再钻过铁栏杆跨过桥头。站上桥上俯览，清枫浦全景尽收眼底。

阴天薄云如巨大的柔光罩，光线透过云洒下来照着河浦的色彩冷静而柔和。远山青似黛，近水绿如蓝，偶有涉禽从如镜的水面点划而去。怪老头仍站在水边歌唱，歌声一线入云。我更觉得唐人应该就这个样子，裸袒青林里，露顶洒松风。这天是阴历初九，月亮应该已在中天。不敢说这是秦时的明月，我觉得只有照耀在河西走廊的才配称秦时明月。那这青枫浦上月光便是唐朝的月光了。

桥头铁道路基立一块碑，叙述桥的历史。

桥上铁轨已拆除，再没有车来往，在桥上可以坐很久。

在这青枫浦上只三人。老顽童随性将石丸射向四野，怪老头也可以肆意高歌不必打扰邻人。而我是个流浪者，坐在这桥上什么都不想，呆看云起云落。这里就是这些人的撤退区，虽空无一物，却什么都不缺。我可以在这里坐一整天，只在认为合适的时候摁一下快门。但是在进来的路口有一贴告示，写着为防止有人到这里倾倒垃圾，每天18时到翌日6时落地锁。所以我得在这“撤退区”关闭之前离开。颠簸出小路转上大道，把四驱重新拉回两驱，我又得开始遵守交通规则。

刚过路口没走多远，见对面路边有一间店铺。停车抄起相机横过马路拍了两张，因为那店名叫“青枫卤味”，旁边的一门面写着“青枫便利”。无论在加拿大还是在浏阳河或者其他地方，还是有人记着青枫浦的。

青枫浦上，安静得如时间停止。

月光洒在每个人心上/

杨花落尽子规啼，

闻道龙标过五溪。

我寄愁心与明月，

随风直到夜郎西。